《親愛的房客》：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會比較輕鬆？

【文／香功堂主】「我的兒子和你在一起，有幸福嗎？」

序幕。

除夕夜，立綱返家拜訪母親(秀玉)。他的父親和兄長早逝，留下年僅九歲的姪子小宇與阿嬤相依為命。由於秀玉罹患糖尿病，行動不便，生活起居都由頂樓房客健一照顧。年夜晚上，健一在廚房忙進忙出，好不容易將飯菜備齊便匆匆告辭。立綱想要挽留，母親卻出聲阻止。一個房客為何要對秀玉老小付出這樣多的心力？而秀玉對健一無微不至的照護又為何毫不領情？

半年過後，秀玉因病過世。立綱返家奔喪，他說：「過年時候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過世了？」，隨後得知健一已經辦好收養小宇的手續，並在母親的遺囑上發現老家的房子留給了小宇(地段是海景第一排，價值不菲)。立綱懷疑健一毒害母親並收養小宇是打算獨吞房子。他向警方報案驗屍，並在秀玉遺體內測出毒物反應，警方以嫌疑人身份逮補健一，並從他的手機中查出健一在秀玉死前不久，才跟他人買過毒品......

立綱。

立綱長年在外打拼，年輕時惹出過許多麻煩，得要家人幫忙擦屁股善後。過年返家探訪母親和侄子，小宇見了叔叔的反應很扭捏，經過健一勸說才願意跟叔叔互動。母親見了立綱只說：「你是不是又在外頭欠錢才要回來看我？」血緣上，秀玉是立綱的母親，小宇是立綱的姪子，他們是一家人。但從健一幫忙秀玉敷藥的舉動，以及他與小宇的互動，簡單的一句叮嚀：「快去刷牙洗臉，該睡覺囉。」都讓健一「看起來」比立綱更像個家人。

秀玉過世後，立綱對健一說：「過年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過世了？」並在發現母親將房子過給孫子、健一領養了小宇後，「猜想」健一肯定是貪圖他家的財富才會花時間照顧秀玉和小宇。

「猜想」指的是立綱的「狀況外」，兄長過世、侄子年紀尚小、母親生了重病等，立綱都沒有想過要承擔起照顧家人的責任，他只有在過年過節或發生重大事故時才會返家。立綱沒有盡到身為兒子與叔叔的責任，自然對家庭狀況感到「霧裏看花」，一如他不清楚母親到底病得多重活得多辛苦，秀玉半夜醒來喊痛時，遠在他鄉的立綱哪聽得到？他當然不懂為何母親要把房子留給小宇，也不會知道健一能夠收養小宇的背後推手是誰。

立綱不是壞人，但他是個「局外人」，他對健一的猜想越卑劣，越是說明他與自己家人的距離有多遙遠。

檢察官與警方。

「我只剩下小宇了，我沒辦法讓他在不正常的環境下長大！」立綱。

死者遺體檢驗出毒物，嫌疑人健一只是房客，卻對這家人過度付出，背後動機為何？檢察官在得知健一是秀玉過世的大兒子立維的愛人後，還是問他為何要繼續照顧死去愛人的家庭？健一只能無奈回應：「如果我是一個女性，我的先生過世了，我繼續照顧他們家，妳還會問我一樣的問題嗎？」健一的無奈是他與立維的關係沒有受到法律保障(證明)，使得他的付出變得如此「可疑」；健一的無奈是立綱懷疑健一性侵侄子，或是警方在健一的手機裡發現約炮軟體時對他說：「你收養一個小男孩，還跟男人約炮，這樣很不妙。」收養男孩跟戀童跟約炮行為，為何會被連在一起？只因為他是個同志？而同志就等於「不正常」嗎？那麼疏於照顧自己的母親與姪子的立綱，他能給予小宇的成長環境就比同志照顧孩子還更「正常」嗎？

秀玉。

「你以為做那麼多，我兒子就會活起來？那是不可能的。」

他是殺死我兒子的兇手。秀玉埋怨健一。責怪立維為了跟健一在一起才離婚、責怪兩人爬山時發生意外，奪走立維的性命，使得自己老無所依...秀玉怨恨健一，但丈夫和大兒子相繼過世，小兒子又不在身邊，行動不便的她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健一的照顧。

秀玉面對健一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拒絕表現出對健一的感激，認為健一必須對立維的死亡負責。但秀玉在與健一的長時間相處下，看見了他的好，並且慢慢地把他當成家人般的存在。當秀玉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她的心境起了變化，自己來日不多，她必須在立綱和健一之間選擇一個人作為小宇的監護人。

「說起來，你長得確實很英俊，也難怪我兒子會煞到你。」秀玉。

為何秀玉要「選擇」她憎恨的健一做為小宇的監護人而非立綱？從秀玉的角度來看：立綱年輕時惹過許多麻煩，這些年她生了重病，立綱也沒想過要回來照顧自己。反觀健一默默承受著秀玉的冷言冷語，對小宇也是疼愛有加。秀玉失去了一個大兒子，但健一用他的愧疚與付出，填補了立維的空缺。

秀玉在她生命的最後日子，原諒並接納了健一。當他們去法院辦完小宇的收養手續，三人在法院門口開心笑著合影的畫面，確實像極了「一家人」。可惜好景不常，身體快速敗壞的秀玉不想活得沒有尊嚴，私下決定了自己的「死期」，卻也讓她安排好的「家」走向滅亡。

小宇。

父親死後，小宇把健一當成像父親一樣的人。小宇信任健一，當阿嬤晚上痛得哀號時，他看見健一對阿嬤的悉心照顧。小宇信任健一，不管阿嬤怎麼罵他挖苦他，他總是選擇留下，沒有離去。小宇信任健一，阿嬤住院時，健一累得睡著在醫院的椅子上，小宇將頭靠在健一的肩膀上，將對方視為「依靠」。

「你到底是誰？」小宇

「我是健一啊。」健一

「健一到底是誰？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

阿嬤過世後，警察伯伯把健一給帶走，叔叔說健一貪圖他們的家產...小宇感到徬徨與不解。為什麼健一付出了這麼多，卻不被他人接受？反而被說成可怕的人？為何自己的父母親會離婚？阿嬤如此怨恨著健一？每個大人都把小宇當成孩子，刻意保留了一些真相，害怕他受到傷害。但小宇想要弄懂大人的世界，想要知道為何人們眼中看見的健一跟他熟悉的健一如此不同？

健一到底是誰？小宇的提問很簡單卻也複雜。健一的身份很簡單，他是個鋼琴教師，愛著立維與小宇。複雜的是簡單的身份擺在社會中，受制於群體對於身份的想像與立場與接受度的不同，而有各種不同意見，使得簡單的人與簡單的愛，變得一點都不簡單。

健一。

「不要對我太好...」

藏在心底的秘密，會啃蝕著人們的心，使其變得空洞。健一總是對人溫柔體貼，他給予立維愛情、給予秀玉耐心、給予小宇關愛。健一是個好人，阿嬤的死亡其實與小宇有一點關係，但他告訴小宇，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這不是你的錯。健一是個好人，默默承受眾人的指責，但鮮少惡言相向。

健一是個好人，卻做了一件壞事。「妳不知道妳的老公是Gay嗎？」健一和立維的愛情根基在一封帶有惡意目的的郵件上，導致立維和妻子離婚。健一的幸福來自他對人的傷害，而這個秘密又在最不恰當的時機爆發出來，間接造成立維的死亡。立維死後，健一用盡一切力量來彌補過錯。但不管他怎麼做，內心總是有一份罪惡感壓著他喘不過氣。所以當小宇問他：「健一到底是誰？」他其實答不太出來。

電影《跑道終點》片中，熱愛跑步的永勝因為心臟病發，在練跑時暴斃，陪在他身旁的好友小彤，未能即時阻止悲劇發生而感到自責。為能彌補過錯，小彤每天下課時都會去永勝父母的麵攤幫忙，一開始永勝的母親會責怪小彤，拒絕小彤的幫助，但小彤依舊每天出現在麵攤，慢慢地，永勝的父母產生了移情作用，將小彤視為自己的孩子，心中的怨恨也逐漸消解。直到永勝父母好不容易存夠錢買了個店面，母親一句：「如果永勝能看到就好了。」又瞬間壓垮小彤內心的愧疚感。

健一會讓我想起《跑道終點》的小彤，即便他最後獲得立維母親的認可，並且收養了小宇，但他心中的負罪感並沒有因此消失，反而在秀玉死亡真相快要爆出時，選擇獨自承擔一切責難。那是他對立維的承諾(照顧小宇)，也是健一個人的終極救贖，因為在健一自己的心中，他從來不是個好人，必須受到懲罰。

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會比較輕鬆？

小宇有天對健一說：「沒有我你應該比較輕鬆吧？」小宇會這麼問是因為他心有愧疚，覺得自己造成健一的麻煩(小宇在阿嬤的引導下，完成了她的「自殺」，並讓健一陷入牢獄之災的可能性)，健一回答小宇：「有你我比較快樂。」即便人生有如此多的憾事發生，能與「你」相遇，仍是我最大的幸福。

「沒有我你應該比較輕鬆吧。」也像是健一的心情寫照。立維過世後，他或許也常常如此自問：如果沒有他，是不是立維不會離婚？是不是會活得長長久久？是不是小宇就不需要把拔二號？是不是秀玉的心就不會那麼酸苦？沒有我，是不是這個世界會少更多的麻煩？

侯季然導演的《有一天》和 Denis Villeneuve 導演的《異星入境》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一個相近的概念：當主角們提前知道「未來」的走向，明白認識一個人後，將會迎來巨大的傷痛。那麼主角們還願不願意繼續朝那個既定的未來前進，或者改變選擇，只為了規避傷痛？兩部片的主角最後都選擇了不變，因為在傷痛來臨前，他們擁有的是更強大的愛。

回到健一和立維，我們無法得知立維要是提前知道健一的出現會造成他生命的巨大動盪，他是否還願意與健一相識。但從立維和健一相處時，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以及臨終前依舊選擇將小宇託付給健一，我想他的答案或許也是：「有你我比較快樂。」

一部溫柔的電影。

看完鄭有傑導演的《親愛的房客》當下，覺得電影拍得中規中矩，有淚點但驚喜不大。書寫這篇文章時，慢慢整理自己對影片的想法，卻又覺得電影沒有拍得煽情獵奇，溫溫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片中很多橋段的設計都巧妙有意思，例如影片開場的年夜飯，健一與小宇的熟悉對照到立綱與小宇的疏離、秀玉對立綱和健一都有不滿，但當她腳痛時，會讓健一幫她敷藥，自己的兒子只是在旁看著，沒有插手管事，等到要上桌吃飯，健一又被排除在外，只有難得回家的立綱可以一起吃飯...這場戲給了觀眾許多的想像空間，角色間存在著微妙且奇特的情感張力！

另外，《親愛的房客》除了讓我想起牟敦芾導演的《跑道終點》外，秀玉與健一的關係也讓我想起是枝裕和導演的《橫山家之味》，同樣是有早逝的孩子，以及一個心有不甘(放不下對孩子的愛與對「害死」孩子的倖存者的恨)的母親。小宇一角則會讓我想起《誰先愛上他的》的呈希，都是年輕的孩子試著理解父親的同性戀人，並在對方身上找到像父親一樣的信任感。

《親愛的房客》的演員很令人驚喜，飾演秀玉的陳淑芳，把老母親對健一又恨又怨卻又增生出感激與疼惜的矛盾心情，詮釋地細膩而動人；飾演小宇的白潤音，儘管沒有獲得金馬獎的提名，表現卻是可圈可點，精準捕捉到早熟孩子的敏感與脆弱；飾演健一的莫子儀，大半時間很壓抑，但當他在空無一人的山上抱著立維痛哭、或是對秀玉說「媽，謝謝妳把我當做一家人。」、以及聽著小宇唱著他的歌曲而落淚等，每一場哭戲的演法都不太一樣，看完只覺得：我還沒看《男兒王》和《手捲煙》，單就《怪胎》、《消失的情人節》和《親愛的房客》來比較，莫子儀是我心目中的金馬男主角得主！

最後，還是要來講講《親愛的房客》讓我比較疑惑的部分。即便立維和妻子離異，但他死後，孩子的撫養權不是應該會先問過親生母親嗎？另外，健一的父母親在這部電影完全沒有出現，他的父母親怎麼看待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照顧男友家人這件事？我其實有個很壞的想法，如果健一的母親還活著，而且也生了重症，那麼健一會選擇照顧立維的母親或自己的母親？

● 香功堂主／電影、音樂、藝文、隨手日記集散地。盼能透過自己的微小力量將喜愛的電影作品給推廣出去，為它們留一份文字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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